逝者｜王宏春：没有完成的救援

41岁的王宏春在北京的一个雨夜消逝，再也没有回来。

7月29日，暴雨开始倾盆而下。7月30日，身为房山蓝天救援队队员的王宏春，做好了去往一线救灾的准备。早上8点半，她发了一条朋友圈，提醒大家“非必要别出门！”并公布了各支蓝天救援队的联系方式。之后，她开车载着将近1000元的食品物资去往救援队备勤报到。她对房山蓝天救援队队长陈海军说，就这几天有点空，我就不回去了。

“没想到她真的就没回去了……”几天后，陈海军对新京报记者说。

7月31日，房山、门头沟多条道路出现断路积水，并突发塌方和小规模山洪。陈海军说，当天凌晨4点，救援队来到佛子庄乡班各庄大桥附近，发现大桥随时有垮塌的风险，遂安排王宏春与几名队员负责留守大桥，劝阻来往行人和车辆。

几小时后，执行任务回来的陈海军发现王宏春与几名队员处于失联状态。8月1日15时左右，王宏春确认牺牲。

8月3日，北京市妇女联合会、北京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发布《关于追授王宏春“北京市三八红旗奖章”的决定》。《决定》中如此评价她：“加入蓝天救援队10年来，王宏春弘扬人道、博爱、奉献精神，参与各种应急救援志愿服务136次，只要人民有召唤，就会选择冲锋，千方百计服务百姓、挽救生命。”

房山蓝天救援队队员王宏春。受访者供图

牺牲当天

陈海军记得，他们是在7月30日晚上8点接到那个求救电话的。

当时，一位佛子庄乡白草洼村的求助群众给他打来电话，说家中进水。“据她说水有两米深了，家里还有个不满三周岁的孩子。”陈海军立即带着王宏春等人出发执行救援任务。

班各庄大桥是他们的必经之路，但等救援队抵达大桥，发现水位已过高。雨点如瀑布般倾泻而下，落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，空气里满是泥味。陈海军说，当时洪水冲击着桥墩和桥体，“轰隆隆”的声音像是从天上传来。因水太急，大桥无法通行，陈海军一行人只能返回营地，等水位下降后再出发。

7月31日凌晨2点，离集合时间还有一小时，王宏春给队员们煮了她带来的速冻水饺。王宏春的队友、好朋友刘薇（化名）说，王宏春想让大家执行任务之前先吃饱，平时在队里她就经常这样照顾大家，人缘也好。

凌晨4点，救援队再次开车来到班各庄大桥，此时水位已经下降。就在他们准备过桥时，陈海军和其他队员发现固定桥墩的支撑体已被大水冲毁，大桥随时有垮塌的风险。

陈海军决定让王宏春和5名队员留守大桥，劝阻来往行人和车辆，自己则带着其他队员，步行绕路救援那位受困母亲。

这一别，成了陈海军与王宏春的永别。

7月31日上午9点，当陈海军完成任务回到班各庄大桥时，发现湍急的水流已经没过桥面，大桥附近成了一片“汪洋”。王宏春等人和救援队的车已不见踪影。

附近的村民告诉陈海军：“你们的救援队员在一艘橡皮艇上，被冲走了。”他心中“咯噔”一下，迅速派人沿河寻找失踪队员。寻人的消息很快在救援队的群里传开，一股不安的气氛开始蔓延。

当天负责备勤、线上统计等任务的队员刘萌（化名）看到群里消息，万分焦急。

刘萌对新京报记者说,她的心中有不祥预感，但不敢相信。正在外地的她把自己锁在酒店卫生间，边哭边给陈海军打电话。

此时，陈海军的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，后来变成了“暂时无法接通”。刘萌以此判断陈海军应该安全，“暂时无法接通说明队长已经开机了，只是信号不好打不通”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刘萌终于打通陈海军的电话，第一句就问：“你们安全吗？”陈海军没听清：“啥？”刘萌又吼了一句：“你们安全吗？！”电话那边回：“王宏春和另外一名队员还没找到。你们赶紧找人去下游……”

陈海军的话还没说完，信号就再次中断了。

第二天，有队员哭着给刘萌打电话，让她赶紧回队里来，“王宏春找到了”。

挂了电话，刘萌感到腿软，走不了路。她没敢问“王宏春是否安全”，因为从队友的语气中，她已猜到那个最坏的结果。

女儿还不知道妈妈牺牲

8月2日，各大媒体、社交平台都在转发王宏春遇难的消息。刘薇不停地刷着新闻，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。

刘薇告诉新京报记者，蓝天救援队一般是有任务就在群里发布，然后每次任务大家自愿报名备勤。7月30日备勤时，王宏春给刘薇发微信，喊她一起参加救援任务。但刘薇家中有事，没有参加。“要不是家里小孩子正好需要照顾，当时我真想跟着她一起执行任务。”

2021年“郑州720特大暴雨”时，救援队曾前往当地救援。刘薇觉得有了河南救灾的经验，这次救灾“应该没啥问题”。其实事发前刘薇就已经意识到，本次大雨持续时间长，救灾时队员面临的突发情况也比此前任务更多。但是，她依然没想到“这次能严重到有队员牺牲”。

如今说起这一切，刘薇语气里满是惋惜。

王宏春牺牲几天后，陈海军带着蓝天救援队队员去过一次王宏春的家，刘薇、刘萌同行。

到王宏春家楼下时，刘萌已经“支撑不住了”。她不敢上楼面对王宏春的家人，只能蹲在楼下掩面而泣。“她的孩子才上一年级，我不知道妈妈去世的消息家里人告没告诉她，我怕看见孩子的眼睛，我怕我一哭孩子就知道没有妈妈了。”

王宏春参加救援队的拉练活动。受访者供图

陈海军和刘薇见到了王宏春的丈夫杨先生。据刘薇回忆，当天王宏春的女儿没在家，6岁的她还不知道妈妈牺牲的消息。王宏春的父母情绪非常不好，杨先生状态“勉强可以”。

平日里陈海军经常见到杨先生。因为王宏春热衷于救援和公益，总拉着丈夫和女儿去救援队帮忙。丈夫的支持曾让陈海军这个旁观者为之感动。

8月3日，在接受中国妇女报采访时，杨先生曾说起两人的爱情故事。

2015年1月，两人经过朋友认识。第一次约见面，杨先生就被王宏春拒绝。当时王宏春刚参加了一场救援活动，并给杨先生发了一张脸肿起来的照片。王宏春说：“救援是一件风险很大的工作，你慎重考虑一下吧。”

杨先生最终被王宏春的真诚吸引，选择理解她的救援活动。半年后，两人成为夫妻。结婚时，陈海军、刘薇、刘萌都去现场见证了他们的幸福。

杨先生一直用行动践行着对妻子的支持。刘薇对新京报记者说，杨先生曾对蓝天救援队员说，他依然支持老婆的救援事业，因为“当英雄”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。

房山蓝天救援队的第一批队员

2013年，房山蓝天救援队筹建时，王宏春就成了首批成员。陈海军对她的印象是“热心、随和，性格开朗，对救援事业有纯粹的热爱”。

成立救援队时，队里“一穷二白”，只有4顶头盔。王宏春想给队里捐点装备，却开始跟陈海军“斗智斗勇”。

陈海军曾立下一条规矩——私人的东西一律不要，包括队员的东西。为捐装备，王宏春找陈海军商量了好几次，都被拒绝。

当时王宏春还没结婚，陈海军对她说：“你挣得也不多，不要给队里花钱了。”但王宏春还是没放弃捐装备的想法。

眼见软磨硬泡不行，王宏春决定先斩后奏。2014年前后，王宏春买了一款价值4700元的专业绳索，直接带到了陈海军面前，并说：“我买都买了，已经不能退了。也是为了救援，队长你就收下吧。”就这样，队伍里有了一套专业的绳索设备。

因为捐赠绳索，救援队给王宏春发了一个荣誉证书，她高兴得四处给人看。“近期不少媒体报道王宏春的事迹，用的照片就是她当时领荣誉证书时的照片。”刘薇说。

进救援队不久，因为捐赠绳索，救援队给王宏春发了一个荣誉证书。受访者供图

平日里，王宏春一直把救援队的事当做自己的事。

救援队第一次发队服时，王宏春迅速穿到身上发了朋友圈，发完还把照片私信给了许多微信好友。刘萌说：“她对救援事业的热爱和对救援队的归属感是很明显的。”2021年前后，已经成为公司中层的王宏春搬过一次办公地址，其间闲置了一些桌椅板凳。后来这些桌椅板凳都被捐给了救援队。

刘萌说，王宏春还是一个愿意钻研业务的人。工作上，她得到了同行的认可和尊重，救援事业里，她也时常主动钻研救援知识，然后拉着大家一起学习。

王宏春曾教给刘萌许多专业的绳结系法，灵活的、牢固的、缠绕的……刘萌说，王宏春经常自己在网上钻研这些救援知识，每次开培训会，就会教给刘萌等队员。

近几年，随着工作变忙，王宏春参加救援活动的频次已不比前几年。但她把救援队当家的感情一直没变化。就在半个月前，她还主动给刘萌和刘薇发微信，抱怨自己现在工作太忙，“很多队里的活动报名之后又不得不取消”。王宏春说：“等9月，我们一起出来聚会。”

如今，这一切成了奢望。8月2日，得知王宏春牺牲的刘薇，发了一条朋友圈：“2013年一起出生入死至今，说好的一起当傻子一起变老，而你食言丢下了你的好姐妹、好队友。”

同事眼中“有号召力的专业人士”

公益事业之外，王宏春的本职工作是一名房地产公司的中层人员。

杨迪（化名）是王宏春的同事，平时喊她“春姐”。两人认识已有8年。

杨迪至今记得第一次与王宏春见面时的场景。那是2015年，杨迪还是地产行业的新人，两人在一个售楼处见面，王宏春主动给他讲解起了行业知识点。“在售户型、楼盘卖点、周边配套、成交客群……春姐事无巨细地给我讲，甚至有些不是她负责的项目，也会给我讲解。”

认识8年以来，王宏春一直关注着杨迪的成长。杨迪晋升时，王宏春是第一个恭喜杨迪的人。恭喜完后，王宏春还非常高兴地把消息了自己的工作群里。

在杨迪眼里，王宏春不仅是一位“看着自己成长的大姐”，还是一位真正的“职场女性”和“专业人士”。

“春姐在我们房山地产圈是出了名的人好，工作也认真负责。”杨迪说。王宏春在地产行业深耕10年，房山目前的楼盘，王宏春基本都了解，与她对接的开发商或者合作伙伴基本都很满意。

一位熟悉王宏春的地产圈人士说，王宏春在房山地产圈还是一位有行业号召力的人。平日里，她经常主动与同行们同步新的行业信息。若有新的项目，即便不是她负责的项目，也会提醒同事做宣传。一些地产新政策颁布后，若她觉得与某些同事有关，会一个个打电话通知。久而久之，王宏春成了深受同行欢迎的人。

王宏春牺牲消息公布的那天，杨迪看到几乎所有同行都在发朋友圈缅怀，“她在我们这个圈子里，没听说任何一个人和她不合，也没有听到过关于她的坏话。”杨迪说：“她是一位非常专业、负责的人。”

前段时间，杨迪见到王宏春时，王宏春曾跟他打趣：“怎么感觉你比刚认识的时候壮了那么多？不错，那会儿是小伙子，现在是老爷们，壮点挺好。”这句话让杨迪十分感慨。“刚认识春姐时，自己二十出头，如今已经三十出头了。”

面对王宏春的牺牲，杨迪依然“很难相信”。采访最后，他对新京报记者说，说实话，不敢提春姐，提起来容易伤感。

“但是，在她牺牲后让大家了解她，缅怀她，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。”

新京报记者 隋坤

编辑 胡杰 校对 刘军